仰望著愛犬消失的方向,胡真默默看著那條人不可能走的路。
幽州刺史看著眼前滿臉凜霜的男人,不安地咽了口唾液,喉結上上下下滾動。
“聶大人……”
“秦大人想抗旨?”
“不、不不!下官豈敢!”他連忙搖手,“只是下官沒料到聶大人會來,事出突然,要即刻點齊兵馬恐怕……恐怕……”
“恐怕來不及嗎?”
“欸,一時半刻恐怕是來不及——”
寒忙一閃,聶冬的長劍瞬間削去了他一只耳朵!
幽州刺史愣了半晌,怔怔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那小塊肉,等他終于明白那是什么之后,不由得撝住血淋淋的腦袋哭嚎:“我的耳朵!你……你……”
聶冬那雙沒有情緒的眼睛冷冷地盯著他,彷佛猛獸打量著獵物!包S昏時刻若兵馬尚未點齊,我就拿你的腦袋當令牌!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
“滾!
“來人!快來人!叫大夫——”幽州刺史掩耳哭嚎著奔了出去。
聶冬那雙冷冰冰的眼睛幽闇地望向了遠處的霍山。
過去幾年來的影像閃過他腦海。
想到初次在御街上看到胡真,那清瘤單薄的身影定定地立在宮門外,手里捧著一卷書,眉目如畫。
想到胡真騎在馬上,微側著臉對他說話;俊秀儒雅的臉孔容色恬淡,總是淡淡地笑著,偶爾說得興起,眼里難得地燦出光。
他們是朋友。
他這一生,唯一的朋友。
可惜……連這唯一的朋友也要失去了。
“一拜天地!”儀儐喜孜孜地喊,“二拜高堂……”
霍家莊正廳上喜氣洋洋,一對比人還高的喜燭亮晃晃地燃著,霍家老爺子霍清風端坐在主婚人的大位上,面露喜色地看著眼前一對新人對他盈盈下拜。
“呵呵呵呵,好!好!祝你們白頭偕老,永結同心!
祝賀的賓客們紛紛鼓掌叫好,偌大廳堂擠得滿滿都是人,十分熱鬧。
“夫妻交拜!”
山崖上胡真默默望著紅光滿天的霍家主廳。
有那百年不滅的龍焰爐照耀著,那里永遠都亮得像白日似,那對喜燭只不過是白日螢光,不值一哂,可偏偏那對喜燭就是晃痛了她的眼。
“送人洞房!”
儀儐放聲大喊,人們歡呼的聲音響徹云霄!幾乎就在同時,霍家主廳外放起了煙火,沖天而起的煙花在天際怒放,五顏六色,耀眼奪目。
龍天運還真的就娶了宮千水。
那天他說“等我”,等什么?等這一刻嗎?
她的心微微抽痛,凝視著那對新人,距離遠看不太清楚;但她很想知道,被人群包圍著的他,臉上是否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?
她突然很想過去看看,總沒有人在大喜之日還戴著面具吧?此刻穿上新郎服飾的他該是什么模樣?他的臉,與她夢中所見的人是否相同?
“師妹。”
“傅師兄!焙骖^也不回地招呼。
穿著玄色短打的男子踏著夜色而來,他披散著一頭長發,僅在額上簡單束條帶子,輪廓深邃,半敞著胸,赤足,那模樣不倫不類,臉上表情落拓不羈,眼神還帶著幾分倨傲。
只見他足下如風,拎著一樣白色物體,迅捷無比地來到她身旁。
“他們上來了!
“多少人?”
“五千!
“五千?!”
胡真愣住!霍山鎮哪來的五千人?整個幽州兵馬加起來也不到五千。在這一帶擁兵最重的是玉門關,但那還得兩三天的路程才能到。
“幽州的三千兵馬,再加上幕州、玉門關跟夜梟的人手,估計約五千。”
“聶冬?”
“不確定。但幽州軍的主帥應該是鄭平。”
胡真暗自憂愁。雖然跟聶冬交情不深,但總是舊日故人,她不想在戰場上與他刀刃相見。出京后聶冬一路緊追不舍,她真擔心是聶冬帶隊。
“聶冬也的確不遠了,這一路上都是夜梟拔的樁,來了上百人,霍家莊低估了他們,我看那些武林高手恐怕還來不及出手就被他們拔光了,白搭!蹦凶雍呗,一臉的目中無人。
龍天運不是笨蛋吧?大老遠跑來霍家莊成親,卻在洞房花燭夜被滅個干干凈凈。
她不知道姓龍的到底有啥打算,但如果她沒猜錯,龍天運是打算在今夜起兵,借勢從霍山往北打穿玉門關,往南打下幽州。
只要能打下玉門關,聯合了北狼的鐵騎,兩邊勢頭一旦結合起來,那就勢不可擋,沒甚么能攔住他了。
“師妹?”
“永京那邊布置妥當了嗎?”
“這……兩天前說內應被捕入獄,生死未明。”
胡真的心抽了一下,想了想,深吸一口氣。
“應該不會有問題的……”爹已經潛伏在宮內那么久了,必然有他的打算,她最用不著擔心的就是爹了——應該吧?
不遠處的山在黑暗中微微晃動,零星的光忽明忽滅,她彷佛聽到了殺戮的聲音,鼻尖幾乎可以聞到帶著鐵銹味的血。
“這東西該怎么辦?”
傅以錚踢了踢腳邊的白色物體,那東西半抬起臉,亂發底下一雙黑黝黝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。
胡真毫不在意地擺擺手道:“放了他。”
傅以錚不再說話,快速解開他身上的穴道。
“就當是給他的賀禮吧!焙嫜鐾祀H燦爛的煙花,喃喃自語似地說著:“他想一炮打響北狼軍名號?我就送他名號!比缓笏仡^,燦笑著說:“快走吧山鬼,趁還來得及!
最后一波煙花瘋狂地在天際炸開,那劇烈的震動連霍山也為之深深顫抖,暗夜里山腳下的五千名大軍黑壓壓地撲了上來!
長劍無聲地穿刺,那黑衣人驚駭地瞪圓了眼睛;原本是來摸樁的,卻沒想到反而被一劍對穿,登時殞命。
龍天運的劍并不快,靜悄悄得彷佛月光流瀉,無所不在、無孔不入——無處可躲。
只見他反手一抖,那劍身微震,血珠飛濺,銀色的劍再度恢復燦亮,不沾血,不染塵。
劍名“無垢”,是第七代霍家莊莊主的金盆洗手之作,贈予了當時還在襁褓中的皇子蘭歡作為見面禮。
第一次拿劍殺人是在十六歲前夕,明明無垢染不了血,但他卻覺得那些四處飛濺的血無處不在,他彷佛聽到了無垢酣暢淋漓'痛快飲血的嗡鳴聲,而他還曾一度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染上血腥。
父皇只生他一個兒子不是沒有道理的,因他不想自己所經歷的兄弟相殘慘事再度重演;所以當他確定妻子所生是一對雙生女兒,幾乎是立刻就拋下皇位返回北狼。
蘭七篡位那一天姑姑師父來城門尋他,她說皇城有難,他們必須立刻回去。他毫不遲疑地拋下呼延真跟她走了,只是走了不到兩條街,師父就點住他的穴道,將他扔在馬上,由一隊她秘密訓練了許久的衛士帶走。
他望著火光映照在姑姑那張清麗絕倫的臉上,從她眼里看到了死意。
馬匹飛馳著,而姑姑就佇立在火光與灰燼交錯的石板路上;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,他張嘴死命地吶喊,卻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。
他想朝她伸手,卻連根小指頭都動不了。
那一夜他們沖出了永京,原以為速度夠快,然而蘭七的動作更快。
原以為姑姑秘密訓練的死士夠狠絕,然而背叛的夜梟卻更可怕,他們才出城門就被夜梟趕上,邊戰邊逃,還沒離開永京,已經死了三個人。
那一夜是他第一次拿劍殺人,當長劍刺人那人的身體里,他的手還不住地顫抖。當鮮血染紅了他的手,腥臭濡滑得讓他幾乎握不住無垢時,他才真正體會到原來自己過去十六年活得多么歡快幸福。